霜月金鱼

提要：

* 原著向中年设定，一发完结，字数11000+，无虐点，可安心食用

* 本文为《听话的理由》番外篇，各种设定都基于该文。（《听话》目录索引）

* 《听话》主要内容为紫原和赤司中学时代的恋爱故事，结局讲到两人高中毕业后一起前往美国留学。这篇番外的时间设定在最终章后的20年，也就是紫原和赤司30代中期的故事。

* 私心希望没看过《听话》的人也能读懂，所以稍微介绍几个正文中出现过、本文也将涉及的原创人物：

紫原真：紫原最年长的哥哥，正文中着墨不多，初登场时已经在美国留学。

紫原惠：紫原唯一的姐姐，职业棋士，新入段时和赤司打过平手。在缓和自家弟弟和赤司的关系上曾是重要的助力。

丸泽朗：赤司的心理医生，后期成为了朋友。

佳江：跟随赤司的祖母嫁入赤司家的女性，从小照顾赤司，并且深得征臣的信赖。紫原对她制作甜品的手艺异常欣赏。正文中已去世。

1. 

赤司搭乘的直梯平稳地升到最高层，门打开的时候，第一助理已经等在那里。干练的男人恭敬地道了早安，紧跟在他身后回到社长办公室。期间，他用简明的语言向赤司汇报当天的日程：“上午九点，高层例会。午餐后，北美大区负责人将进行视频述职。下午还有两个新项目的企划展示。另外，Q商社的公子刚刚致电，希望和您共进晚餐，讨论关于这次合作的事项。” 

“我知道了。”赤司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是早已备好的早餐，“其他方面没有问题。至于Q商社，我记得会谈是定在明天吧？” 

“是的，”助理解释道，“对方的团队昨晚就已经到达东京，下榻在公司的酒店，全程都有专人陪同接待。不过，那边的负责人还是希望私下……” 

“没有这个必要，帮我回绝就好。”赤司下了结论，旋即又补充，“注意措辞。” 

“明白。”助理点头，“我会妥善处理。”至此，一天的工作都已传达，他却仍在原地不动。 

赤司很快看出了异样，于是问：“怎么，还有事？” 

“还有……”助理犹豫着递出一个茶色信封，“这是老社长派人送来的。” 

不用猜也知道里面是什么。赤司用裁纸刀划开封口——果然，是相亲照片。画面中的女性气质温婉，身着华丽的和服正襟危坐。 

“那边说……” 

“说什么？” 

“说是请您务必考虑。”类似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供职多年的助理多少看出了两代社长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 

赤司端详着那张装帧精美的照片，沉吟了许久，而后说：“安排一下，今晚我要回京都。” 

闻言，助理立刻面露难色。“可是Q商社……” 

“我一定会赶回来。”赤司决心已定，“时间上可能稍晚一些，这个由你去做说明，之后我也会亲自道歉。”

 

2. 

美国，洛杉矶，晚间十点。 

紫原费了老大的劲，总算把喋喋不休的经纪人推出了房门，手机也被关掉扔在一边。他四肢大开、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浑身只有眼珠滴溜地转动——两室一厅的高层公寓，看上去和搬进来时没什么两样，装修和布置都是那个人的癖好。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住了许多年。 

世界真安静。紫原长长地舒了口气。 

机票订好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剩下的相信经纪人会帮他善后，房车之类的就都交给哥哥处理，至于行李……根本没什么行李嘛。紫原整理着脑中的琐碎，确信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彻底的离开。

 

3. 

“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雨姬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同级生的告白。对方受到的打击比她想象中的更大，僵硬的身体始终保持着鞠躬的姿态，贴在裤边的双手一个劲地摩擦着布料。“是……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连声音都在发颤，“不足的地方，我也可以改变……” 

还不死心啊……雨姬不愿再去刺激他，只得在心中发发牢骚。 

“请告诉我！”然而对方并不放弃。 

“……是很笨拙的人，一旦离开擅长的领域，就破绽百出。”雨姬踌躇了片刻，无奈道，“可对我来说，他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存在。”

话到此处，眼前的男生就差没哭出来。许是被他动情的样子感染，就连雨姬也跟着伤感起来——她又怎么会告诉他，那个她憧憬了多年的人，却也是她注定无法得到的人。就在此时，口袋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响。 

那是一封转发邮件，内容是一张从洛杉矶飞往东京的机票订单，上面写有航班号、起降时间，以及乘机人姓名。 

他要回来了。

 

4. 

京都，赤司本家。 

征臣眉头紧锁地与儿子四目相对。“你还真做得出来。”他当然知道赤司此行的目的，语气中透露着不加掩饰的愠怒。 

“我来把它退还给您。”赤司无惧于父亲的非难，将茶色信封放在桌上，郑重地推到他面前。“这已经是半年来的第三次了，我想有必要回来向您说明。”

征臣不去触碰那个信封，对赤司的说辞亦不置可否。他沉默地思考着，半晌才问：“你还要和那个篮球手纠缠到什么时候？也该适可而止了。” 

“我早说过，只有这件事任何人都无权插手，包括您在内。”本就端坐着的赤司再度直了直脊背，“况且，这些年来我们也一直遵守着约定。还是说，雨姬无法让您满意？” 

“不要弄错重点。”与赤司的坚定相比，征臣反而显出些许疲态，“雨姬很好，但现在我们要谈的，是你的婚事。”有些事，他实在难以向儿子明言。如果说多年前的逼婚更多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量，那么现下，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 

“既然如此，就不必继续讨论了。”赤司说，“赤司家需要的继承人，我已经找到了。至于其他的，请您不要过问。” 

时间和距离会令一切自然消亡，这是征臣曾经的想法，可现实却毫不留情地将其推翻。尽管态度和措辞都称得上恭敬，但他还是从中窥见了不容置喙的气魄——赤司征十郎，他的儿子，已经全然是家主的模样了。

 

5. 

“啊啊啊——混蛋！赤司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不知多少次无人应答后，青峰终于恼羞成怒地将手机摔在地上，心里不断暗骂自己有病。 

这么大的新闻，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日本，到时赤司自然就会知道，哪里轮得到他多管闲事？ 

“小青峰，冷静点啦。”此时此刻，黄濑的安慰显得非常不走心。事发时，他恰巧到美国拍摄大片，顺便去看了青峰和紫原的比赛。“小赤司有办法处理的。”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他总觉得必须赶紧联系上赤司才行、越快越好，就算只是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毕竟，发生了这种事，面对责难的绝不只是紫原一个人。 

“呐，小青峰……”待到青峰不再发飙，黄濑才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从刚才开始我就想说，现在日本是大清早吧？其实你可以考虑发邮件的。”

 

6. 

如果可以选择，赤司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大学的三年。 

那无疑是他有生以来最开心快乐的三年。他和紫原申请到了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在那里，他们毫无避忌地一起生活学习，远离外界的喧嚣，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享受独处的乐趣。 

大三那年，紫原开始打职业联赛，赤司也提前完成了学业，预备申请本校的硕士课程。他原以为这样的悠闲时光可以持续下去，美梦却因一则无关痛痒的花边新闻而被打得粉碎。 

“新晋亚裔选手骚扰未成年同性”，赤司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槽点满满的标题，而起因不过是紫原在赢得比赛后拥抱了他。压下这样的新闻并不难，真正的变故源自那之后征臣打来的越洋电话。 

事实上，彼时的父亲并未把消息当真，可当他用云淡风轻的口吻告诫赤司注意言行举止时，他突然就觉得累了。 

“不存在什么骚扰，我们本来就是可以拥抱、接吻的关系。”赤司这样说。至少在家人面前，他不愿费力去想借口和谎言，然后再用更多的借口和谎言去掩盖。 

是他太天真了。 

征臣用上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来阻止这段关系的发展，由此让赤司和紫原的关系彻彻底底地暴露在双方的亲朋面前。紫原的家人没有采取过激行为，而是选择了冷处理。不仅断绝了和赤司的联系，也不允许儿子再在他们面前提及与他有关的话题。长辈的疲劳轰炸一度让他们焦头烂额。僵局就这样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 

最终，赤司放弃了硕士学位，提前返回日本。以不干涉紫原的生活为条件，他向征臣许诺，不再以任何私人理由前往美国。 

从此，便是无止尽的分离。

 

7. 

赤司乘最早的新干线赶回东京。手机一直处在静音状态，下车后才看到蜂拥而至的未接来电，另外还有一封来自青峰的邮件。标题是空的，看不出所以然，他正要点击查看正文，就被突然跳出的来电提示打断了。 

屏幕上显示的姓名是紫原真。 

这个名字先是让赤司感到吃惊，旋即又多了几分担忧。留学结束后，阿真进入当地的跨国企业。初到美国的几年，他和紫原都受过不少关照。可自从得知两人的关系，双方的联络就中断了。除非有十分紧急的状况，否则实在无法解释这通电话的由来。 

“你好，我是赤司。”他按下接听键。 

“是你吧？这次也太过分了。”那边是直接跳过寒暄的质问。 

“……抱歉，我不太明白。”赤司猜到阿真所说的与青峰的邮件有关，“发生了什么吗？” 

“怎么可能和你无关？”紧接着传来的是阿真急躁的喊声，“拜托你不要擅自扰乱别人的人生！” 

“真哥哥，你先别激动……” 

“莫名其妙就说不干了，还一声不吭地玩失踪，房子车子全都扔给我，别说这些你都不知情！”

“我确实不知情。”赤司坦然道。虽然是头回听说，但如果一切都是事实，也难怪阿真发火……好在紫原平安无事，这比什么都重要。 

“不干了……是什么意思？”他放下心来回忆蛛丝马迹。一天前，两人的聊天内容还是常规赛的赛程。紫原说过马上会和青峰所在的球队交锋，还兴致勃勃地问他支持哪一边。 

“你真不知道？”阿真的口气缓和下来。抛开芥蒂，他仍然相信赤司的为人。 

“敦一点都没说过。” 

“唉，他以为自己几岁？又不是问题儿童……”电话那头，阿真重重地叹了口气，显然疲于解释，“明天新闻一定会炸，看就知道了。” 

“哈……”虽然不合时宜，可赤司突然有点想笑。打电话来发脾气的是他，懒得说明情况的也是他，某种意义上说，和那个人的作风颇有些相似。 

挂断电话后不久，赤司又收到一封邮件，发信人还是紫原真，上面写道：“刚才态度不好，对不起。” 

血缘果然不会骗人。

 

8. 

不出所料，青峰在邮件里告诉了赤司他和紫原比赛后发生的事情——在赛后采访中，那个人毫无征兆地宣布了退役，之后便一直处在失联状态。别说是媒体，就连球队和经纪人都不清楚内情。 

第二天的新闻报道更是绘声绘色，除了青峰描述的内容外，更多了输球后愤然退役的解读。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继青峰和阿真之后，绿间、虹村、还有惠都陆续打了电话给他，就连正在参加学术会议的丸泽都发来邮件询问。整整一天，各类消息纷至沓来，唯独缺少当事人的音讯。 

赤司几乎要生气了。他用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联系紫原，可就是不见回音。那个人绝不会不知道自己也在找他。 

不能超过一天不回信息。这是他回国前两人所做的约定，提议的还是紫原！若非如此，过去十多年的漫长岁月，他又该如何度过？

 

9.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饮料？” 

“橙汁就好。” 

紫原搭乘的航班进入了平飞阶段，想到再过十几个小时就能见到赤司，他便无法抑制地心跳加速。 

小赤现在很生气吧？他单手托腮，望着窗外的蓝天。要求每天联络的是他，率先打破约定的也是他。天知道他有多想听到赤司的声音，可他不能那么做。 

这一次，他不能再听赤司的话。 

如今再去回想，大三以后的日子确实不好过。赤司向父亲挑明了他们的关系，由此招致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阻碍。在紫原的印象里，那大概是赤司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失算。可他喜欢这样的失算。 

从此，他不必再谨小慎微地隐瞒恋情，可以跟亲近的朋友大秀恩爱，即便是在家人面前，也能光明正大地牵着赤司的手。痛并快乐的时光让他有种异样的幸福感，直到赤司对他说：“敦，我决定回国了。” 

他明白赤司的用心。遇到事情，那个人总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挡在自己面前，像是某种惯性。不可否认，这个选择的确是当时的最优解。他们的人生都才刚刚开始，还需要为将来更多的可能性积累资本，所以紫原默许了，尽管有千般不舍。 

那之后，赤司几乎找不出前往美国的机会，就算碰上了，地点也被刻意安排得很远。十多年来，除了在紫原极短暂的假期内竭力挖掘独处的时机，他们只能依靠视频和语音进行交流。 

他受够了。

 

10. 

赤司有些心烦意乱，怎么也静不下心工作，索性提前回了家。门口，他将大衣脱下来交给管家，随口问：“雨姬呢？” 

“小姐已经回来了，这会在顶层书房。” 

“知道了。通知厨房准备晚餐吧。”赤司说完，又吩咐他送些茶水到书房。 

“是。”管家应下赤司的叮嘱，又小心翼翼地说，“紫原先生也在楼上。” 

这是他和紫原失去联络的第三天。 

“唔……雨亲你来看，这块是放这里吧？” 

“不是这么拼的！喂喂，别用力，会拿不下来！” 

“啊……卡住了……” 

“阿敦果然是白痴。” 

赤司推开门的时候，紫原正陪雨姬搭一套新买的乐高。两人都弓着身子趴在地毯上，凑在一起研究说明书。 

雨姬先一步听到动静，看见赤司的瞬间，笑容便消失了。“阿征……”虽说是监护人，但实际的年龄差距并不大，因而对于赤司，她向来直呼其名。 

跟着抬头的紫原一见是他，倏地就从地上窜起来。“小赤！欢迎回来！”他飞也似地奔向赤司，欢乐地将他搂在怀里。 

“……这是我的台词吧？”赤司原本有千万句话等着教训紫原，却都在他拥抱自己的那一刻忘掉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紫原兴奋地说，“小赤是为了我才提前下班的吗？超感动！” 

“诶？”赤司不明所以。 

“咦？”紫原看他的反应，不像知道自己回来，于是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雨姬。“我有把航班信息发给雨亲，她没和你说吗？”尽管打定主意先斩后奏，可他也知道，如果不说一声，赤司一定会担心。 

雨姬愣了片刻，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略显心虚地说：“我哪知道你没告诉阿征。” 

“雨……亲……”这下被你害惨了！紫原将音节拖得很长。他不忍心责备雨姬，只好把话吞回去。难以想象赤司是在怎样的焦虑中度过过去两天的。 

“算了，回来就好。”赤司倒是淡定，“我先回房换衣服。” 

“那个，阿征！”雨姬突然叫住他。 

“怎么了？” 

“晚饭后有时间吗？”雨姬咬了咬嘴唇，“我有话想和你说。”

 

11. 

晚餐过后，雨姬去了赤司的私人书房。 

“关于留学的事……”她立在办公桌前、眼睑低垂，手指有意无意地缠绕发梢，转几个圈又松开。“我不想去了。” 

“是因为敦。”赤司用的是陈述句。他靠在椅背上，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雨姬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闺秀。和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身材纤瘦高挑，皮肤泛着亚色的光泽，深红的长发直垂到腰际，眼角微微上翘，仿佛永远都挂着笑。 

“……是的。”雨姬承认，“想去美国也是因为阿敦。” 

“就快过年了，你确定要改变之前的计划，重新备考？”

“是。”雨姬又点点头。她的心思赤司一清二楚，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决定了就去做，我不会有异议。”赤司说，“前提是，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结论。” 

雨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赤司笑了笑，起身走向她。少女定在原地，一脸诧异地看他靠近。“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无论留学还是备考，一定都有好的结果。可是雨姬，慎重考虑再下定论吧。不是为了他人，更不是为了家族，而是以自己的人生和理想为中心，慎重地考虑。” 

“阿征……”慎重考虑。许多年前，他也说过同样的话，雨姬至今仍然记得那时赤司的模样。他微笑着向自己伸出手，宛如暗夜中落下的一束光。 

长久以来，赤司于她更像是兄长、是朋友，是值得作为目标并为之努力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他都无可挑剔。曾经，她甚至想要成为他。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自她心底生出了微弱却又鲜明的抵触，一点一点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所谓“同族嫌恶”。不，也许还有别的。

“非要守在身边才能留住的人，又有什么值得留恋？”赤司语重心长，“敦非常得珍视你，这不是能被轻易改变的事。” 

雨姬目不转睛地盯着赤司。她拼命克制胸中积压的负面情绪，眼中却仍蒙上了薄薄的雾气。紧闭的双唇颤动着，却终于没能开口。 

阿征，你错了。能够在他身边停留，对我来说就已足够圆满。那个人的目光始终都只追寻你的身影，就连对我的这份珍视，也全是出自对你的爱意。

 

12. 

赤司雨姬，赤司征十郎的养女，赤司本家唯一的继承人，这是家族内部公认的事实。 

美貌、智慧、沉稳、得体……尽管没有血缘的联结，雨姬却意外地继承了赤司的诸多优点，在任何时机和场合，都显得无懈可击。 

现如今，几乎不再有人议论本家大小姐的身世——她原是分家的孩子，父母都是大学里的研究者，某次科考中发生了意外，不幸双双离世。

那一年，雨姬五岁。 

也是那一年，赤司被迫返回日本。 

葬礼上，瘦弱的女孩独自在遗像前面对众人，眼神无助却又坚毅。那是不该出现在一个五岁孩童脸上的表情，让人看得发慌。赤司怎么也无法将那表情从记忆中抹去，于是在仪式后的几天重新找到了她。 

“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他问她。 

“谁？”

“赤司征十郎。”赤司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名字，“一旦选择了，未来你也会和我一样，不得不背负家族的重担。” 

女孩歪着头，一脸茫然。 

“就是会很辛苦的意思。这样也可以的话，要试着和我一起生活吗？”赤司又问了一遍，“真的会很辛苦，所以一定要很认真、很认真地考虑。” 

他静静地等，等待一个五岁的孩子思考过后的结论。然后，女孩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怯生生地拉住了他的手指。

 

13. 

“小赤……”紫原弯下腰，从背后环住沙发上的赤司，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我好想你。” 

浓郁的沐浴露香气扑进鼻腔，湿漉漉的发梢磨蹭着脖颈，耳畔是熟悉的爱语。梦境般的场景让赤司感到恍惚。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雨亲没和你说。”紫原轻轻咬他的耳垂，“小赤很担心吧？” 

“比起这个，”赤司偏过头、略微皱眉，“你不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得解释一下吗？” 

“呃……”紫原缩了缩脖子，扫兴地松开手，绕到他身边坐下，“新闻小赤都看过了吧。”他用浴巾擦拭尚未干透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趁机回避和赤司对视。 

“原因，告诉我原因。”赤司当然不会放过他，“你知道真哥哥有多着急吗？家里肯定也乱成一团了。” 

“真哥找你了？！”紫原惊讶地，“他没说什么不好听的吧……” 

“房子、车子、社保就不说了，球队的合约、还有之前接过的广告，这些要怎么办，你全都没有考虑过？”赤司根本不理会他，径自说下去，“你知道这么做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麻烦吗！” 

“只有一点！”紫原用双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告饶道，“只有一点，可以听我说吗！” 

“……说。”

“球队那边我有事先打过招呼，只不过不那么正式，所以暂时没有公开。”紫原搓着手指，“而且这个年纪退役也很正常吧？” 

“其它的呢？”语气柔和了许多，却仍是责备的口吻。 

“广告商那边经纪人会去说的，我也已经被她骂得半死了……总之，违约的事我会负起责任的，放心啦！” 

“家里呢？”赤司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惠姐姐也来过电话了。”他其实已经不怪紫原了。虽然是任性的行为，却也不是完全不顾后果。 

“啊啊——连老姐也这样！”

“好好回答。” 

“我会回去啦！今晚先让我安心和小赤呆在一起嘛！”紫原说着便靠过去，“咚”地扑在他身上，“以后每天都可以和小赤在一起了，好开心……”他将脸埋进赤司的胸膛，闷声呢喃。 

赤司由他压着，一手抚上他的后脑。“敦，有件事想拜托你。” 

“好啊，”紫原就着原来的姿势点点头，“是什么事？” 

“雨姬喜欢你，是恋爱的那种喜欢。”赤司直截了当。以紫原的粗神经，不这样说，他大约永远也不会察觉。 

“哈？小赤你在开玩笑吗！”果不其然，紫原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还是小孩子啊！” 

“不是开玩笑。比起我，你一向都更宠爱她，她也从小就更愿意和你亲近吧？一到假期就往美国跑，任何事都先想到你。”两人近在咫尺，气息都混在一起，“而且，雨姬已经18岁了，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那个……”紫原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对不起，小赤，我不知道会这样，可是、可是我没有……”

“别瞎猜，我没有误会。”赤司扶正他的肩膀，纠正道，“我的意思是，能请你和她好好谈谈吗？” 

“谈？”紫原更加迷惑了，“谈什么？”他只希望赤司不要误会，既然没有误会，又何必多此一举。 

“雨姬本来计划去美国留学，可现在又不想去了。” 

紫原瞪大了双眼。“是……是因为我？” 

“敦，有些事情不及时说清的话，后果会更严重。”赤司看着他，“你绝对不想让她受伤吧？” 

“……嗯，我知道了。”紫原将额头抵在赤司的眉心，“但是小赤，要记住哦，我只喜欢小赤一个人，永远都是。”

 

14. 

东京，紫原家的餐厅。 

“嘛，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紫原以他所能想到最简练的方式向父母和姐姐说明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而后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炸猪排。 

“你……你以为自己几岁了？做事之前就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家人的心情吗！”惠用一声怒吼发泄了她积累许久的火气。赤司要是知道这家的兄妹竟用相同的方式吐槽自己的弟弟，必定又会忍不住发笑。 

“平安回来就好。”母亲将新添的米饭放到他面前，“不过，阿真那边你还是抓紧联系一下吧……好像有些手续需要你的授权。” 

“是是是，”紫原一边扒饭一边敷衍，“反正都要再挨一顿骂。” 

“给我认真点！”寡言的父亲开了口，“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是啦是啦。”紫原努力吞下口中的食物，暗自庆幸没被噎到。 

“还有接下来的事，你想过吗？”父亲放下筷子，双手抱在胸前，分外严肃。 

“唔，这个啊……”这个我也不是没考虑过。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敦才刚回来，总要歇一歇。”他正想说说今后的打算，母亲却冒出来给他打了圆场。她对丈夫使了个眼色，而后转向紫原，像是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敦，那个啊……”

“嗯？”紫原咬着筷子，疑惑地望着母亲。 

“那个……”母亲仍旧吞吞吐吐。

“是赤司君啦。”惠抢先说，“你是为了赤司君才扔下一切跑回来的吧？”

“是又怎么样？”紫原没好气地冲着姐姐。 

“你真的这么喜欢他啊……” 

“喂喂，这个问题老早就讨论过了吧？” 

在过去的许多年中，赤司的名字成为了一家人的禁忌。紫原都快忘了上一次和父母谈起他是在什么时候。 

“那孩子……还好吗？”母亲总算问。 

“干嘛？”紫原立刻警惕起来。

“要、要不然……”

“快点说啦。” 

“新年的时候，带他回家吃顿饭吧？”

 

15. 

赤司家的厨房里，紫原和雨姬翻遍了橱柜，总算将要用的厨具大致找齐。佣人看不下去，几次说要帮忙，都被拒绝了。 

“差不多了。”雨姬把流理台收拾出来，“怎么想起做蛋糕的？”今天是工作日，赤司一早就去了公司，很晚才会回来。紫原却突然发邮件给她，说要一起做蛋糕。 

“因为马上就到小赤生日了啊。”紫原认真清洗每一件器皿，而后将它们放在碗架上沥水，“能帮我把这些都擦干吗？” 

“哦，好。”雨姬于是站到他的身边，抽出厨房纸开始干活。 

“要擦得很干净哦，一滴水都不能有。” 

“知道啦，你很烦。”她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阿征的生日是下下周吧，有必要现在就准备吗？而且他从来都不过生日。”

“我就是想做蛋糕给他吃嘛！”紫原嘟哝着，显出一丝被戳穿的窘迫，“说起来也好久没做过了……” 

“确实，以前都不知道你还会做这些。”雨姬把擦干的器具排列整齐。在她的印象中，紫原虽然喜欢甜食，却从未自己动手制作。很难想象那个懒散又笨拙的紫原能掌握这么繁琐的技能。“真的没问题吗？” 

“这种事，我其实还挺擅长的……”紫原也不看她，自顾自地取出几颗鸡蛋，打在准备好的容器里，小心地将蛋黄一一分离出来。“呐，雨亲，你很快就高中毕业了吧？想考哪里的大学？”他故作不经意地提起升学的事。 

“我……我还在考虑。”果真如赤司所言，他的回国让雨姬对进路产生了迷茫。“想过要出国，可又觉得留在日本上学也很好。” 

“这样啊……” 

“阿敦觉得呢？”雨姬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身面向他，“你希望我怎么做？” 

正题来了，紫原却有些退怯。蛋黄糊完成后，他接着处理蛋清。在内心演练过多次的台词已然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打蛋器飞速地旋转着，在柠檬汁和砂糖的配合下，蛋清很快变成了绵软的奶霜。“之后只要把两边混合就可以开始烤了。”好半天，他只吐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雨姬沉默地看着他将奶霜陆续加入蛋黄糊中，又用搅拌勺在里面轻巧地划着Z字。“你希望我怎么做？”她又问，委屈中带着怒气。 

“……可以帮我把烤箱预热吗？”又是废话。连他自己都气自己。 

雨姬不情愿地打开烤箱，按照他的指示设定了温度。 

在模具里装满拌匀的面糊，而后送进预热好的烤箱。终于，无事可做的两人面面相觑。 

“雨亲，”紫原做了个夸张的深呼吸，像在壮胆，“我很喜欢你。” 

“诶、诶？！”雨姬的表情霎时从犹疑变为了震惊。紫原所谓的喜欢固然不是她所期待的意义，然而心率还是不自觉地加快。 

“是真的很喜欢。”紫原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可是喜欢也分很多种，朋友间的喜欢、恋人间的喜欢、亲人间的喜欢……很多很多。我对雨亲，是对家人的那种喜欢。” 

“嗯，我知道。”雨姬的声音有些抖。即便一早就心知肚明，真正摆在面前时还是抑制不住失落和伤感。 

“雨亲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这点我很清楚。”紫原继续道，“可是雨亲，你也清楚自己的想法吗？真的清楚吗？” 

“进路是你的，任何人都不能替你决定。我不想成为你的阻碍，你也不要拿我当借口。”

与模棱两可的开场白相比，紫原的后话直白得让人心寒。更可恶的是，本人似乎还不自知。强压着哭腔，雨姬一字一顿地说：“阿敦，你知道吗？我一直、一直很嫉妒阿征，嫉妒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独占你的温柔。” 

“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么多年，他一次也没去看过你吧？偶尔到了美国，也只顾着工作。就连你在日本的时候，他都从来不会打乱节奏。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明明要多得多……我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躲不开紫原的视线，她本能地蹲下身，抱着膝将脸埋进去。“你说过很多次吧？说我和阿征很像。每一次我都忍不住去想，如果在十三岁那年和你相遇的不是阿征而是我，会不会……” 

“不会！绝对不会！”紫原蓦然提高了声调。雨姬吓得抬起头，只见他就站在跟前，居高临下地逼视自己，不同以往的气势让人畏惧。 

紫原像也意识到了这点，急忙调整了情绪。“对不起，不该这么凶。”他跟着蹲下身去与她平视，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呐，雨亲，你是你，小赤是小赤，有再多相似的地方，你们也还是不一样的。” 

“阿敦……” 

“你不需要去和小赤做比较，从现在起，专注于自己的人生就好。” 

他拒绝我了，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雨姬心想。她喜欢的人，那么善良，又那么残忍。在她连一步都尚未跨出之前，便已决然地关闭了大门。

 

16. 

赤司用叉子将蛋糕送入口中。最朴素的戚风蛋糕，绵软而富有弹性，是久违的味道。“真怀念啊，是佳江婆婆的食谱？” 

“好厉害，不愧是小赤！”紫原盘腿坐在茶几的另一边，咧着大大的笑脸。 

“敦也是，竟然一点都没退步。”赤司也笑起来，“昨天才刚回家，这么快又跑来我这，真的没问题吗？” 

“他们早习惯啦。” 

“伯父伯母都还好吧？也见到惠姐姐了？” 

“嗯，都是老样子。”紫原竖起指头立在桌上，模拟着走路的姿势一点一点爬向赤司。 

“说起来，之前忘了问，”赤司勾住那两根调皮的手指，配合地同他玩些幼稚的把戏，“既然回来了，总要考虑将来的事。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想过吗？” 

“当然有啦，小赤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嘛！”紫原用上了些力气，扣住赤司的关节表示不满。 

“如果是和篮球相关的事……” 

“才不要！”紫原干脆地驳回，“我不要再打篮球了，最好一点关系都不要扯上。” 

“也不是不行。”赤司倒不觉得意外，“那你想做什么？”从一开始，打篮球对于紫原来说就只是顺水推舟，称不上执着，更不会有留恋。

“唔，开一家和菓子店，小小的那种就可以，怎么样！”紫原来了兴致，“小赤不也觉得我很擅长这类工作吗？”

“呃，话是这么说……”不打篮球的话，当个甜点师也不错。这话他的确说过。“制作方面虽然没有问题，不过经营可没那么容易。” 

“不是还有小赤吗！”紫原丝毫不把赤司的担忧放在心上，“按照小赤说的做不就行了吗？” 

“敦……” 

“没关系的，我一直有在存钱哦。”紫原挺了挺腰板，几乎要拍胸脯，“失败了也能活下去的！” 

赤司被他孩子气的得意逗得大笑，终于说：“好吧，听你的。” 

得到赤司的支持让紫原更加雀跃。他索性跨过茶几，凑到赤司身边，意图明显地冲他眨了眨眼。 

赤司心领神会，用叉子切下一块蛋糕送入他的口中。“不过，为什么偏偏是和菓子？你更喜欢西式糕点吧。”

“可是你喜欢和菓子啊！这样以后就能随时招待小赤了，是不是很好？”紫原说得理所当然，赤司还来不及感动，又听他说，“对了，小赤，还有一件事……” 

“嗯？”

“新年你和雨亲还是要回京都吧？”紫原问，“可以稍微抽出一天给我吗？” 

“怎么了？”赤司不解。 

“那个……老爸老妈让我带你回家吃个饭……”话音未落，赤司手中的叉子就掉在了地上。紫原见状，立刻改口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会去说的！”

“没那回事。”赤司不可置信地向他确认，“真的是伯父伯母的意思吗？”转折出现得太过突兀，突兀得让人觉得虚假。说实话，早在和紫原家切断联系的那天，他就放弃了被接纳的奢望。 

“谁知道。”紫原耸了耸肩，而后宽慰似的环住赤司，“总之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对不对？” 

“嗯，已经很好了。”赤司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我真的……非常感激。”这么说着的时候，紫原已经扶着他的腰，轻轻将他放倒在沙发上。 

“还会越来越好，”紫原在他耳边低语，“我会让小赤幸福的。” 

“是敦的话，一定可以。”温热的舌尖在他的耳廓里游走，和过去一样，紫原像在品尝美味的甜点，不紧不慢地开拓着他的身体。 

“呐，今晚可以做到最后吗？”

 

17.

数月后，紫原的和菓子店正式开业。如同他所期待的那样，是一家小巧又温馨的店铺。 

次日，雨姬登上了前往美国的航班。 

至于赤司，待到他卸下家族的重担，安心和紫原一起生活，又是若干年后的事了。

 

Fin.  （并没有真的结束 →  点我前往“番外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