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金鱼

三

 

1.

 “啊——真是的！”紫原自言自语地大叫了一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今天错过的第五班公车正从他面前缓缓驶过。他已经吃完了两板巧克力、三根棒棒糖，以及若干美味棒。总被零食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包前所未有得轻巧，躺在旁边的座位上，瘪得像个哭丧的鬼脸。

 “今天也不来吗，小赤……”紫原拆开一根新的美味棒，小声嘟哝。自从上回在公车上碰到赤司，每天上下学他都有意无意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红色的身影，可偏偏再也没有遇上。

 很多事情，起初以为很容易实现。一旦落了空，就变得难以释怀，久而久之竟成了怪异的执念，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紫原现下就是这样，越是等不到赤司，就越要一直等下去，很有一种和自己过不去的意味。一开始只是在公车到站前四下张望，后来就变成故意错过第一班车，很快又变成两班车、三班车，变本加厉，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天色已经有些暗，车站的人也渐渐少了。紫原瞥了瞥仅剩的一点零食，想着吃完这些就回去吧。就算今天是周末，也太晚了点。想到回去又要被老妈念，他更觉得沮丧。“敦也到了恋爱的年纪了！”这话已经成了姐姐吐槽他晚回家的固定句子，每晚都要听上好几遍。起先只是玩笑，最近似乎连几个哥哥都开始当真了。解释很麻烦，不解释耳朵又要受罪，总之就是烦死了！

 “呼，好困啊。”坐得太久，身体僵得难受。紫原把还剩大半的美味棒整个塞进嘴里，展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把头仰到极限，想让酸痛的后颈尽量舒展。那个盼望已久的人影就在这时进入了视线。

 “紫原君也这么晚啊。”赤司站在椅子后边，自上而下看着紫原。表情和语气都一如既往得温和。

 “哇！”紫原被突然出现的赤司吓了一跳，本能地从靠背上弹开，旋即兴奋起来，“终于出现了！”

 “诶？”赤司感到不解。不仅因为紫原在等自己，更因为他这么爽快地说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唔……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很想再和小赤一起啊。早上也都没有碰到……”紫原挠着头发，似乎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之前小赤不是和我同路的吗？”

 “从我家到学校要换乘一次，换乘之后的线路和紫原君是一样的。”并不纠结于紫原古怪的行为，赤司好脾气地解释道，“不过最近学生会和篮球部都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必须提早来学校，放学后也要多留一段时间。大概因为这样错过了，真是抱歉。紫原君一定浪费了不少时间吧？”

 “也不是啦……嗯……”过于公式化的应答让紫原无法招架。他向来反感这种装模作样的腔调，可对象是赤司的话，不但不讨厌，还觉得有点可爱。

 “以后如果有事要和我说，可以直接到教室找我，训练的时候也没问题。”感觉到紫原不太自在，赤司便善意地说下去。尽管他不认为连同班同学的脸都记不住的紫原会记得自己是哪个班的。

 “嗯，嗯……”基本上，紫原是个连没话找话都不会的人，更谈不上什么对话技巧。虽然直到不久以前，他心心念念的还都是能够再次遇见赤司，可真到了这时候，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给你这个。”局促了片刻后，紫原从包里掏出一根美味棒递给赤司。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后所能想出的最佳展开。

 “紫原君好像很喜欢零食。”赤司还是笑，却没有伸手去接，“能把重要的零食分给我，真是很感谢。不过我没有吃这类食物的习惯，不好意思。”

 “说什么没有习惯……”消化赤司拐弯抹角的表达花了紫原几秒钟，“难道说小赤从来没吃过零食吗！”

 “是这样的。我家的家教很严，所以……”

 “骗人的吧！好可怜！”没等赤司说完，紫原就惊叫起来。那副表情说是悲天悯人也绝不夸张。在他的认知里，不能吃零食简直和世界末日没有两样。

 赤司实在哭笑不得，被人用“可怜”这样的词来形容还是头一遭。更重要的，这个形容里不包含任何挖苦，而是百分之百发自内心。正考虑怎么接话才得体，公车就适时地到站了。

 “我们走吧。”赤司边说边朝打开的车门走去，踏上去的前一刻却被一股力量拽了回来。“紫原君？”

 紫原不轻不重地拉着赤司的手肘，好像决定了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小赤就补一点时间给我嘛。”

 

2.

 “小赤，这边这边。”两人的步长有不小的差距，走不上多久紫原就会超过赤司。见他没有追赶自己的意思，紫原只得走走停停地等他。

 “紫原君，其实从刚才开始我就想问，那个称呼是？”赤司慢悠悠地跟在紫原后面。篮球部和学生会都有没完没了的事，学业上也不能放松，他几乎天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为了让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每个时段要做什么都必须计算得非常精确。现在一下放慢了节奏，反而觉得有些累了。

 “嗯？‘小赤’？我对喜欢的人都是这么叫的，你会讨厌吗？”

 “只是有点不习惯。”赤司笑着摇头。这话只有一半真心。不要说昵称，对他直呼其名的人都没多少。倒不是不可以，可突然冒出一个擅自亲昵起来的人，也难免介怀。无论是“可怜”，还是“喜欢”，这个人用在自己身上的词总叫人哑然失笑。其实除了开学初在公车上的那段邂逅，他们之间也就没有更深的交流了。赤司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就被分到了“喜欢的人”那一组。

 “嗯，很快就会习惯的。小赤。”得到了本人的默许，紫原叫得更加心安理得，“说起来，小赤也不要一直紫原君紫原君地叫嘛，听起来好麻烦。”

 “一般不会有人嫌自己的名字麻烦吧？” 

 “本来小赤说话就太正经了，再加上个‘紫原君’不就更复杂了？舌头不会累吗……”紫原一根手指抵着下巴，学着赤司的口气念自己的名字，乍一听还真有几分相似。“紫原”这个姓氏的音拍确实少见得长，但会纠结在这种地方的人大概比姓氏本身更加稀有。

 “紫原君，你还真是……”紫原奇怪的想法再次令赤司忍俊不禁，更让他觉得好笑的是这么轻易就被逗乐的自己。

 “啊，到了！”他刚要说下去，就被紫原的呼声打断了。他先一步在一家便利店门前停下来。除了帝光，附近还分布着几所中学，虽然时间不早了，店内还是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

 紫原看来早有打算，一进门就直奔目标。赤司便自顾自地转了转。店铺的面积不大，货架上以零食为主，大部分品种他都在紫原的手里、包里见到过，只有最里面的一排摆着常用的文具，看起来很少有人问津。内侧的墙边放着饮料机、烤箱和微波炉，再往里一点是两个并排而立的冰柜，紫原正打开其中一个，稍微翻找了几下，从中取出两支雪糕，走到柜台付钱，一看就熟门熟路。

 “小赤有什么要买吗？”收好找回来的零钱，紫原回头喊他。

 “没有。”这是赤司有生以来第一次逛便利店，虽然说不上特别兴奋，但也多少有种了解新事物的趣味。当然他不打算说出来，免得有人又要大惊小怪。

 “这个是给小赤的。”走出便利店，紫原将其中一支雪糕递给赤司，“没和同伴一起吃过雪糕的中学生活就不算真正的中学生活哦！”

 “哈……”赤司尴尬地笑了笑，心想不愧是这个人的风格啊。紫原纯粹的热情让人很难拒绝。尽管有些勉强，他还是道了声谢，接过那支雪糕。

 “颜色和你很衬吧？”拆掉包装，就露出里边红色的糕体，和赤司的发色确实很相近。“我特地选的哦。”

 赤司左右瞧了瞧，而后缓缓将这个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食物送入口中。浓郁的杨梅味道瞬间在口腔中融化开来，沿着喉咙一点点渗入食道，伴随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像是经历了一番洗礼，积压已久的劳累转眼间就一扫而空。这于他而言，无疑是种全新的体验。

 “很好吃，对吧？”旁边的紫原睁大了眼睛，等待测验结果似的。

 赤司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明明是很廉价的味道，吃的时候却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非要说多了点什么的话，可能就是所谓的人情味吧？

 “呐，小赤……”迟迟得不到答案，紫原伸手去扯他的制服。

 “嗯，很美味。”隔了一会，赤司才微微点头，“谢谢你，紫……不，敦。”他试着叫紫原的名字，虽然是第一次，叫起来却丝毫不觉得别扭，就好像已经呼唤过无数遍一样。 

“太好了！以后再一起吃雪糕吧，下次换你请哦！”一个简单的肯定就能换来他的雀跃。紫原很单纯。正因为单纯，才对细微之处的幸福格外敏锐。看着这样的紫原，赤司也像被传染了一般，心底深处仿佛有股暖流正满溢而出。

 内敛也好，外放也罢。那个时候，尚未被称作“奇迹的世代”的他们，都还怀着专属于各自的天真浪漫。

 

3.

 “少爷。”夜深了，偌大的房间静得瘆人。佳江温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原本不太大的声音此刻显得异常清晰。

 “请进来吧。”始终专注于书本的赤司这才停了下来，看看桌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无论如何都会等自己睡下后才去休息，这是佳江多年如一日的习惯，尽管赤司曾不止一次试图说服她。再怎么优秀成熟，在她眼中赤司也仍是需要照顾的孩子。

 佳江脸上看不出一点倦容，依然挂着和蔼的微笑。她步履稳健，推门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手里的托盘和摆在上边的杯子也都纹丝不动。“不是很急的话，明天再做吧。”她将奶茶端到赤司面前，动作自然而且优雅。

 “谢谢。”赤司端起奶茶呷了一口，温度刚刚好。“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是学校里的功课？”佳江看见桌上摊着一张填到一半的试卷，“不是已经学过了吗，不做也没关系吧？少爷也该学着稍微偷偷懒。”中学课本上的知识，赤司早就滚瓜烂熟。但是以他的性格，任何事都要做到完美。佳江并不真的希望他能听自己的话，只想随便说点什么让他放松一下。

 “话虽如此，不好好做练习的话还是会生疏的。”过人的天赋，加上一丝不苟的个性，这就是赤司征十郎。“今天放学后有些事耽搁了，还剩一点就能做完。以后我会留出一部分弹性时间，不会再这样了。”说到这里，嘴里似乎又泛起了杨梅的酸甜。虽说多花了一些时间，他却感到很愉快。

 “哦呀，少爷开始吃这种东西了吗？”长年累月的工作经验令佳江观察入微，她当然不会忽略那根被书本挤到角落的美味棒。在这个家里，零食可以说被划入了禁区。负责采购的人绝对不会染指，赤司自然也接触不到。现在这东西会出现在他的桌面上，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啊，是同学给的。他太热情了，我不想拒绝。”赤司探身拣起那根美味棒放在手心里。和紫原分手前，他硬是把最后一根美味棒塞给了自己。“绝对不会让小赤失望的！”想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赤司又觉得好笑了。

 “真是太好了。”

 “诶？”赤司有些意外。就算佳江对他关怀备至，所贯彻的也一直是最正统的教育方针，很难想象她对这种垃圾食品只是一笑置之。

 “当初没有选择贵族学校，真是太好了呢。”赤司提出要进普通的中学时，佳江还有些担忧，不知这样对他是好是坏。如今看来，这些担忧都可以放下了。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赤司自然流露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了。“学校的日子要开心地度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