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金鱼

七

 

1. 

“下半场的计划不变，由虹村和青峰负责内线，外线还是交给绿间。那边大概也没有新花招了，不要被牵着鼻子走，尽快拿下主导权。只要拉开相当的分差，他们就没什么办法了。”帝光的休息室里，白金正对大家说明下半场的安排。因为四个超新星的加入，帝光毫无悬念地一路杀进全中的决赛。然而，今天的对手不同以往——五名首发球员都具备不亚于帝光正选的实力，分数本就胶着，第二节换上的替补球员更令他们感到棘手。与其说是不按常理出牌，毋宁称之为投机取巧。那个第六人实力平平，唯独善于挑拨对手。不仅是个性冲动的青峰，就连身为队长的虹村都被打乱了节奏。 

“我知道啦！总之就是不断得分，让他们怎么也追不上就对了。”青峰还在为对手耍的小把戏愤愤不平，“混蛋，打那种篮球真的会开心吗？” 

“考虑那种事根本没意义，篮球白痴。”绿间随手用指尖摆弄着立在长椅上的不倒翁——明明是一只浑圆的熊，却穿着毫不协调的深色浴衣，看起来十分古怪。不用说，那是今天巨蟹座的幸运物。“我要做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就是射篮得分。”

“你说谁是白痴啊！”青峰无故遭受奚落，立刻不满地大喊。 

“至于防守……紫原呢？”单看这吵架的干劲，就知道不必再为他们担心了。白金无视掉那边雷声大雨点小的争执，继续说下去，这才发现紫原并不在场。如果要说受对方影响最大的人，无疑就是那个不知去向的问题儿童了。

“紫君大概还在赌气吧？”桃井边答边朝门外望了望。一察觉形势不利，白金立刻叫了暂停。有了那次缓冲，大家都多多少少调整了步调。接下来的比赛，赤司展现出了极强的领导力。场上的五名队员中，只有他泰然自若，始终冷静地做出判断，沉着地组织每一次进攻。本以为这样就能渡过难关，哪知对方迅速找到了新的突破口，那就是紫原。他太单纯，无论做事、还是考虑问题都直来直去，也从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对方正是抓住了这点，将矛头指向紫原。短短五分钟，就让他背上了四次犯规。

“敦，够了。去冷静一下。”帝光提出换人时，他仍不服气地站在场上，一步也不肯挪动。就在众人僵持着不知如何是好时，赤司走到他面前，丢下一句话。尽管语气平淡，不容置喙的气势却很鲜明。紫原只听赤司的话，从来如此，这次也不例外，即使他并不情愿。那之后的比赛，他一直呆坐在板凳上。拳头紧紧地攥着，好像随时都会爆发。 

“啊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小孩子脾气！”虹村气结地扶了扶额头，“自家的篮下交给那种人真的没问题吗？” 

“对方本来就是攻击型的队伍，虽然我们可以靠多得分来维持优势，但防守上也不能完全放任……”作为教练，真田说出了问题所在。上半场换下紫原的时间并不长，加上绿间在外线的连续得分，篮下出现的缺口还不明显，但随着比赛的进行，这个问题势必会渐渐显露。无可否认，目前帝光的阵营里，足以抵挡对方强劲攻势的也就只有紫原了。只要他站在篮下，对手就会有所顾忌，无法轻易得分。 

“不，还不行。”谁都看得出，对于第三节是否让紫原出赛，教练和监督都还犹豫不决。赤司却在这时开了口。“现在让他上场的话，肯定又会被当成靶子。对方一定会想尽办法制造犯规。敦要是五犯离场的话，形势就会倒向他们那边。到时候就只能硬碰硬了，虽然不是绝对赢不了，但那样并不划算。” 

“可如果就这么雪藏他，不是正合他们的心意？”虹村提出了质疑。 

“我不是说就这样不让敦上场，只是还不到最佳时机。” 

“说下去。”白金颇有兴味地看着赤司，似乎很想听他下面的分析。从赤司入部的那一天起，白金就知道他不简单，今天他在危机时刻的表现更让他肯定了这一点。他是天生的领导者。或早或晚，他都将站在顶端，引领整支球队走向巅峰。 

“虽说是邪道，但那个第六人的行为全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对于敦来说，他是天然的克星。只要他在场，敦就没办法发挥实力。”赤司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的帝光不善于应对奇袭。不过，使用这种花招，对方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换上这类的特型球员，会大大降低队伍的攻击力，下半场敦不上场的话，他们一定会找机会再次换人。” 

“也就是说，不等到那个人退场，紫原就不能出赛？” 

“其实主动权一直都在我们这边。”赤司的脸上浮现出笃定的笑容。那双眼睛仿佛早已看穿了比赛的走势。“对方不可能以那种阵容坚持到最后，我们要做的，只是等待。那边的监督肯定也很清楚这一点，只是在赌我们会不会自乱阵脚。如果第三节就沉不住气，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就是不知道紫君能不能明白。”桃井小声插嘴道，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不管怎么说，总觉得这样下去紫君很可怜啊。”虽然平时老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可一旦受到挑衅，紫原比任何人都难以善罢甘休。不能痛快地回敬对方也就算了，还要为这种“成人式”的策略而隐忍，想必会感到委屈吧。 

“想要胜利的话，现在的敦对于帝光来说只是累赘。”赤司近乎残酷的发言在突如其来的关门声中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迅速跑远的脚步声。休息室内的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了一般，气氛一时间有些难堪。 

“紫君……都听到了吧？”过了好一会，桃井才尝试着打破沉默。她用余光偷瞟赤司。那个人仍旧一脸坦然，看不出丝毫的尴尬，更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犹豫了片刻，桃井还是站起身，打算去找紫原。 

“不要去。”刚一搭上门把，就被赤司出言阻止了。他说得并不强硬，桃井的手却不自觉地收了回来。她睁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赤司，就像在等一个解释。“就算现在去找他，他也肯定什么都听不进去。”赤司说着，嘴角弯起一道不太明显的幅度。那表情应该算是苦笑。“稍后我会好好向他说明的。” 

“可是……”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桃井还想说些什么，却硬是被白金打断，“如果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他就真的没有再出场的必要了。”看来，白金是接纳了赤司的建议，暂时不让紫原上场比赛。他接着将目光移向赤司和虹村，“你们两个跟我出去，我有话和你们说。真田，你也一起来。” 

“我说，之前我还以为那两个人关系很好啊。”待赤司他们离开，青峰才说出内心的不解，像是在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在他的概念里，关系要好的两个人理所应当互相信任、共渡难关。身边的桃井低着头默不作声，眼里的阴霾似乎又加重了一些。适才赤司的反应让她一时间难以接受。那真的是她所认识的赤司君会有的发言吗？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的篮球白痴。”绿间托了托眼镜，继续把玩那个造型怪异的不倒翁。 

“喂喂！你存心的吧？看我不顺眼就直说啊！”青峰显然已经恼羞成怒。依他的性格，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绿间的怪脾气的。面对暴走的青峰，绿间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兀自说下去：“这和感情好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找到取胜的最优解，那个人感兴趣的只有这个。”

 

2. 

赤司是在走廊尽头的观众休息区找到紫原的，那时他正背靠着角落的自动售货机坐在地上。双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头压得低低的，紫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表情。要找他并不困难，紫原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痴，像那样没头没脑地跑出来，本就没有几个能去的地方。赤司默默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注视着他。 

紫原对赤司的到来视若无睹，反而把头埋得更深，不愿搭理他。赤司当然不会把他孩子气的报复当真，相反地，还觉得有点好笑。真想再多欺负一下呢！赤司忍不住坏心地想。不过现在还是别玩得太过头了。他很快按下了冒头的恶作剧火苗。 

“敦？”赤司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喊紫原，同时将装着蜂蜜柠檬的便当盒举到他面前。那个人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拧紧了眉头，毫不领情地推开那个盒子，将头别向另外一边。那一推完全是为了发泄怨气，没有任何顾忌。但盒子并没有翻，仅仅是洒了几滴汁水——赤司像早有预料似的，将便当盒牢牢地箍在了手里，感受到紫原动了真格的力量，也不气恼。他收回便当盒，在紫原身边坐下来。“怎么了？之前不是总爱和青峰君抢吗？” 

“反正不用上场，吃了也没用。”角落的位置很窄，两人的手臂自然地碰到一起。紫原却固执地往边上挪了挪，刻意避开和赤司的接触。这和往常那个动不动就自己贴上来的紫原简直判若两人，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出他的重视。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再怎么生气，发泄过后也就轻松了。说白了，那些人并不是看轻他，而只是痛恨软弱无能的自己。赤司却不同，他是真正站在高处的人。他的轻视和鄙夷令他无从反驳。 

“敦，有件事我想说在前头。”赤司并不急于辩解，任由紫原和自己拉开距离。“刚才的话我是不会收回的。让我说多少遍都一样，现在的敦对于帝光来说只是累赘。”眼下，这样的开场白对于紫原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的身体先是明显地一滞，旋即便可以看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赤司顿了顿，仿佛在等他的反应。然而，紫原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

 “但是啊，在特定的情况下，再有用的东西都可能成为累赘。”赤司笑了笑，决定不再逗他。果然，一听到这里，紫原便猛然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只有‘相对’才是绝对的吧。” 

“这么复杂我不懂啦！”紫原焦躁地喊声不可避免地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可他早已管不了这些。只有一秒钟也好，他想快些知道赤司的后话。

“嗯……打个比方好了。”赤司抿了抿嘴唇，眼里闪着清亮的光芒，似笑非笑。“就好像伞一样。无论是谁，都一定需要它。可在不下雨的时候，大家又都懒得带在身边，觉得它是累赘。即使如此，谁也不会否认它的必要性。”赤司缓缓地凑过去，把手覆在紫原的手背上。这一次没有遭到拒绝。那双大手保持着一贯的温度，原本紧绷着的肌肉终于开始放松下来。 

“什么嘛，晴天也可以撑伞啊……”愣了片刻，紫原小声辩解道，略微撅着嘴的模样很讨人喜欢。

“可那不是必要的。”赤司解释道，尽管他不清楚紫原的一语双关是不是有意为之。“明明是出三分力就能做到的事，何必花七分力气去解决？敦不是最讨厌在没用的地方浪费力气的人吗？” 

紫原不说话了。他呆呆地望着赤司，试着消化他的理论。在他的思维里，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至于应该怎么赢，他一次也没考虑过。“我会彻底打败他们，会让帝光取得胜利。为了这个，需要敦的帮助，不过不是现在。” 

“小赤……”

“能相信我吗？”赤司帮紫原拨开掉落的额发，带点宠溺的意味，而后再次把蜂蜜柠檬捧到他面前，打趣道，“不是桃井做的，可以安心地吃。”紫原眨了眨眼，终于拿起一片柠檬放进嘴里。柠檬的酸味和蜂蜜的甜味混合着果物特有的清香，顺着味蕾沁入心田，真的很美味。

当天的决赛在紫原压哨的灌篮中落下了帷幕。那一天，帝光中学篮球部开启了全国三连霸的传奇征程。与此同时，日本的初中篮球界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名为“奇迹”的时代。 

“那个，大家说晚上要去庆祝一下，监督也同意了……”桃井穿过欢呼的众人，来到赤司面前。她显然对不久前赤司的反常心有余悸，说起话来仍有些生硬。“赤司君也一起来吧？” 

“不好意……” 

“小赤也一起去嘛！连绿仔都说要去了！”即便是比赛日，赤司的时间表也十分紧凑。刚要回绝，紫原就激动地扑上来，从后面猛地搂住他。他从刚才开始就和大家闹成一团，兴奋得不行，时不时就会投向赤司的目光里也始终绽放着巨大的笑容。之前所有的不满和委屈，在获胜的那一刻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不要用那种称呼！好恶心！”听见自己被冠上诡异的称谓，绿间第一时间提出抗议。可任谁都听得出，他那过分夸张的嫌恶中并不包含恶意。从某种程度上说，比起有一说一的直爽，这样藏头露尾的友善更能体现绿间的真心。

“就是啊赤司，反正明天也不训练。有什么事非得今天做啊？”青峰也挤过人群来到这边，跟着附和道。虽说是帝光仅有的四名一年级正选，但在此之前，性格迥异的他们并没有建立太深的情谊。不要说情谊，甚至连队友间的熟识都算不上。可现在不同了。不得不说，共同的经历最能够造就人与人间的羁绊。 

在赤司的记忆中，第一次有了融入某个群体的感受。被大家围绕着说笑让他有些不自在，但也不是那么糟。既然早就决定愉快地度过学校的时光，偶尔放纵一下又何妨呢？这样想着，赤司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3.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餐馆里，大家正围着文字烧打得火热，一两个人的消失根本不会引起关注。赤司素来不是爱闹腾的性格，看见气氛渐渐升温，就默默地离开了座位。“还在想今天监督的话？赤司副队长。”虹村边开玩笑，边向他打招呼。他本以为赤司只是稍微离开，见他久久未归，才跟过来。决赛的下半场开始前，白金私下向他们透露了自己的打算——从下个学期开始，我会让赤司担任篮球部的副主将，无论这场比赛是输是赢。 

上一届的三年级隐退后，白金只将二年级的虹村提升为主将。至于副主将的位置，在今天之前一直没有定案。原本，选择虹村作为主将就已经有悖常理。由赤司担任副主将的事一旦公开，势必又会招致非议。 

“不是这样的。”赤司并没有走远，只是在外头的路灯下来回踱步。一见到虹村，便微笑着点了点头。“那种场合我不太习惯，想出来透透气。”破格之类的事，在赤司这里早已不再新鲜。周遭的风言风语更是不值一提。打从一开始，他所走的道路就注定如此。

“呵呵，你平常都绷得太紧了。偶尔也学他们那样放松一下嘛。”虹村走过来，背靠在灯柱上。夜晚的风凉凉的，空气也很清新。他不禁做了个深呼吸。“后来是你说服紫原的吧？已经讲和了？” 

“我也没做什么。只是把道理说给他听。” 

“换成别人可没这么容易。”虹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约是想起了训练时发生过的类似情形，“他一直就只听你的话而已。你啊，也别对他太苛刻了。”他从过去就发现了，一向待人温和的赤司在某些时候会变得特别不留情面。“不光是紫原，和绿间、青峰也要好好相处啊，你们未来还要并肩作战呢。” 

赤司垂着眼睑，对虹村的话不置可否。“有你们在，帝光肯定会变得更强。”虹村似乎也不想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呐，赤司，今天真的谢谢你。” 

“谢我？”突兀的致谢令赤司摸不着头脑。 

“不是为了球队。只是作为个人，无论如何都想向你道谢。”虹村垮着肩，双手都插在口袋里。他没有看赤司，话里却饱含真挚。“要是没有你，我们大概会输吧？就像去年一样……” 

“虹村学长……”去年的全中联赛，帝光以不小的分差输给了另外一所豪强，仅仅获得了亚军。赤司曾听三年级的队员私下议论，说那场比赛之所以落败，是由于当时的主将没能出场。 

“前辈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因为我在半决赛的时候……”虹村没再说下去，可赤司分明看见他眼里快速地闪过了一些东西，很沉重。“有了这个优胜，对前辈也算有所交代了。是你帮大家赢回来的。在那种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一年前是这样，一年后还是这样。我也许不适合当队长吧？” 

“怎么会呢？我从没这么想过。监督也一定是相信学长的能力，才放心把球队交给你。”赤司不喜欢安慰别人，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现在所说的，都是内心真实的想法。“比赛是大家一起赢的。单靠我一个人也不可能那么顺利。” 

“哈！谁知道呢。”虹村自嘲地笑了笑。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挺直了脊背，似乎想让自己打起精神。“不好意思，让你听我抱怨这些。不知不觉就……” 

“请不要这么说。”赤司摇摇头，“学长能对我说这些，我很高兴。”虹村是怀着多大的信任才说出这番话的，他一清二楚。 

“喂！虹村、赤司，你们要在外面呆到什么时候？快点进来啦！”出来得太久，里边终于派人出来喊他们。虹村笑着朝那边挥手，全然不见了刚才的低落：“哦！这就进去。”任何时候都将最积极的一面展现给同伴，这大概就是他被选中的理由吧？ 

“进去吧，赤司。”他回过头，冲赤司扬了扬下巴，“说法可能有点老土，不过从今以后，我们就一起努力吧，副主将。”